中國畫煉形藝術隨筆 陳玉圃
詩需煉字,畫要煉形。詩經煉字則字字珠璣,畫經煉形則炯然傳神。是皆如純鐵之經熔冶可鑄吹毛之刃,壯士籍境煉心堪任干城之選。然畫有百態形具萬狀,將何以煉之始臻上品?齊白石說:“太似為媚俗,不似為欺世,貴在似與不
似之間耳。”此“似與不似之間”的觀點正是中國畫這門煉形藝術火候把握之妙諦。為什么要把“似與不似之間”作為把握煉形火候乃至品評中國畫煉形藝術的標準呢?。辟如禪文化的重要經典“金剛經”認為:“凡所有相皆是虛枉”“若見諸相非相既見如來”。在禪文化的觀點看來,形器世間也就是物質世界的一切無時不在變化中,就象泡影般虛幻下實,而世人不知其幻,往往窮畢生精力去追逐,迷戀、執著。以至業海飄泊苦不堪言,所以佛陀慈悲為懷,欲指導眾生拋棄其虛幻,而回歸那個如如不動的本體。這種理論引申到繪畫中就成了中國畫所以不重視形似的理論根據。因為所謂形似不過是“幻有”的表相罷了。
然而中國畫為什么又否定不形似呢?(不似為欺世)原耒從禪文化看來,幻有(即客觀事相)在一定時空條件下。視之有聲、聞之有色,觸之有物,又是的的確確、明明白白存在著的!所以無論說有說空都不絕對正確。只有不離空有,又不執著空有,所謂“從容中道”才是接近真理的途徑。這個理論引申到繪畫上自然就是“貴在似與不似之間了”。只是這個“似與不似”之間即不屬形似也不屬不形似,更不可誤解為一半形似或一半不形似。而是似與不似的融匯與升華。是畫家真性情即精神氣質與山川自然景象的巧妙結合,是真形的熔鑄,即所謂之煉形也。對于此,清畫家鄭板橋有一段很精彩的題跋:“江館清秋,晨起看竹,煙光日影露氣,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,胸中勃勃遂有畫意,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,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忽有變相。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??傊?,意在筆先者,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,獨畫云乎哉!”
這里的“變相”和“化機”即所謂之煉形也。 形有百態萬狀,畫有美丑妍媸,此皆屬表相不可憑藉,畫雖以真善美綜合一體,然畢竟以“真”貫穿始終,故中國畫尚質樸、忌浮華,尚內美、忌雕飾。多有寓美于丑 ,懷真于樸的造型格致。就象黑頭鐘馗,虬髟張飛的形象分外討人喜歡一樣,即便是貌若天仙的西子,王嬙如果涂了一層厚粉也會大煞風景,還是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的一好。畫同此理,所以,中國畫之煉形格致頗有寧拙勿巧、寧丑勿美之傾向,是以有青藤、八大、昌碩、白石、黃賓虹諸大家出,一個個蓬頭垢面,如散僧入圣,胸藏風云者也。但此所謂拙者非拙,是大巧若拙。此所謂丑者非丑,是真美寓于丑也。
綜上說,雖然煉形的分寸把握在“似與不似之間”,可是又用什么方法把握這分寸以取煉形之功呢?辟如“山水之大,廣土千里,結云萬重,羅峰列嶂,以一管窺之,即飛仙恐不能周旋也。所以必當測山川之形勢,度土地之廣遠,約略眾形,取其概要,然后“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。”辟如花鳥之眾,品類 繁雜,四時百態,神情萬狀,若以一管窺之,雖御風難以盡其態也,所以必當度花鳥之動勢,測性情之端倪,然后約略眾形取其慨要,則花鳥解語為予傳神也。所以,形愈簡,神愈全。形簡如篩糠見米,去偽存真,神全,則遺貌取神,靈光獨回。所以,簡形以求全神,而全神全賴乎煉形也。于是,萬仞之山,廖廖數筆可狀其大勢,百尺之泉,僅留寸光可得其仿佛,長松掛壁,筆出斜勢崢嶸,風鵬待舉,狂墨拂斫傳神!一江春水,鱸魚三二浩渺,千樹梨花,約略數點成春。此皆以概括約略之法而煉其形也。
因著畫家性情,氣質,文化素養及地域師承等因素的差異,畫家對于藝術語言錘煉的格致亦有所不同,或嚴謹,或灑脫,或高逸,或樸拙,或蒼秀,或簫索,于是有董巨之蘊籍、荊關之雄奇,徐熙之散淡,黃荃之濃麗,八大之冷峻,云林之飄逸,于是有沈文唐仇,石濤、石溪 ……于是有變幻新奇,豐富多彩的中國畫煉形藝術。
有一點需要說明,那就是切不可把“煉形”誤認為“變形”。煉和變雖一字之差,卻是意旨殊別。當代風行的變形說,是為變形而變形,是主張裝飾趣味的工藝手段之一,甚至有做作扭屈,以丑怪為美者,其實丑和美是一對完全不同的概念,甚至有人用“丑即美、美即丑”的詭辯來混淆其界限。我們說,張飛鐘馗之黑丑,僅是表面現象。而其正直,善良、勇敢,仁愛的品格及其率真則組成了他們內美的特質。世人所喜愛的是其內在的真與善,并非黑頭虬髟的表相,只是出于對其真與善的頂禮膜拜。以至可以愛屋及烏罷了。更何況黑頭虬髟并非真丑也,而是一種雄放大氣的美質,且黑頭虬髟的內層 ,卻又顯露出筆墨韻律的形式美感,故不可以丑視之也!如果僅僅是為了追求丑怪,甚至以丑怪為美的話,那不是糊涂就一定是誤會了。如八大山人的畫,因其特殊的社會經歷,而厭倦了塵世之喧囂和擾攘,故其逃世的心態在其畫作中表現出寂寥,甚至蕭索的境界,其實寂寥蕭索乃是一種美的格致,可以使人淡薄功利發世外之思,是逸士高人心態的真實流露。至于有人故作混亂濁敗之筆、烏煙瘴氣之境,渲染出末日般的氣氛,也許這也是一種反面說教,但卻失去了繪畫藝術尚美的特質,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!
藝術以真善美為依歸,真善是其內質,形美乃真善之表露,所以中國畫所謂之煉形,是以畫家的真與美所煉之形也。因其重內質(即真與善)而忘乎形之妍媸可也。所謂“得意忘形。”因其忘故能隨內美之驅使,即使變現妍媸美丑而皆不失其自然之趣也。與故意做作,以丑為美者當不可同日而語。
2000年9月寫于津